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奥顿:走出战地的诗人

2000-04-26 来源:中华读书报 赵毅衡 我有话说

奥顿与伊舍伍德的战地之行,对抗战中的中国各界,鼓舞甚多。作为战争记者,尽职而且勇敢。

有的诗人,例如燕卜荪,瑞恰慈,热爱现实的中国,哪怕中国正颓败残破,但是他们的主要作品并不是关于中国;

有的诗人访问中国,例如美国黑人诗人兰斯顿·休士,例如英国诗人埃德蒙·布伦顿,却一个字没有留下。见到的中国不对他们胃口,没灵感;

有的诗人,例如庞德,例如韦利,不断地咏歌心中的中国,他们并不想访问现实中国,以免破坏了理想国;

有的诗人访问了中国,不一定理解,却留下了文学史必提的重要作品,例如奥顿。

这四类人,都值得一写。但是最值得写的,是第三第四种人。毕竟,文学史是优秀作品聚成的,大作家是作品构筑的,我这个小小的文字系列,也不是只谈奇闻轶事。

奥顿来到中国,是1938年初。刚过而立之年,却似乎未立:实际上他心中充满焦灼,用奥顿后来出名的诗题,他正落在“焦虑年代”。

1937年,奥顿出版诗集《看吧,陌生人!》,到达他在英国名声的顶峰。国王乔治六世授予奥顿诗歌金勋章,当时英国桂冠诗人梅斯菲尔正落入官司丑闻,显然英国政府希望奥顿在这个多事之秋,成为民族代言人。

而在奥顿本人,却是一个寻找新方向的痛苦转折。阶级立场时代已经结束,战争正在来临,帝国利益民族主义,常与反法西斯的正义相混,宣传鼓动与诗人的良心淆乱不清。1937年奥顿奔赴西班牙,想做一个战地救护车司机。西方好几个青年诗人死于战地,奥顿似乎想加入他们的行列。但是西班牙共和政府认为奥顿应当为他们写鼓动诗,几个星期后,奥顿腻烦地离开了西班牙。

1937年末,蓝登书屋与费伯出版社联合邀请奥顿与伊舍伍德,写一本诗,照片,散文合璧的“旅行记”。伊舍伍德是奥顿的同性恋男友,以《再见,柏林》著名的小说家。奥伊两人立即决定接受,却提出远赴抗战中的中国。1939年,欧洲大战爆发之前,这本《战地行》出版,正逢其事,极受欢迎。奥顿的贡献,除了一些极其珍贵的照片,还有置于书前书后两组十四行诗,以及一首“代替注释的长诗”,其中多首成为奥顿的名作,经常入选各种选本。

奥伊二人1938年1月起起碇东行,临行前,英国文艺界与报界郑重其事送别。二月他们到达香港,燕卜荪当时正途经香港,为西南联大筹集书籍,遇到奥顿,他后来回忆,奥顿“抽着大雪茄“,正忙着到港督与汇丰银行总裁处赴宴。的确,奥顿与伊舍伍德似乎被看作西方文艺界的东线慰问使节,到处受到隆重接待。但是奥顿从心底里鄙视大英帝国的殖民官,《战地行》中的“香港”,“澳门”二诗,极尽讥讽。“在后台,战争听来像远处有人摔门”。从香港,他们坐船潜入东江口,从广州北上武汉,在这个战时首都采访了许多人。西方人中,被写得最生动的是斯沫德莱,他们觉得这个美国女子的“认同”有点幼稚,但不失可爱。宋美龄的魅力攻势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也不错,会见快结束时,蒋介石正好进来,奥顿觉得他“像个乡下医生”。博古“对什么都哈哈笑,胜利也笑,失败也笑”。在武大见到陈源,凌叔华,在八路军办事处见到周恩来,在大群保镖拥簇中见到杜月笙,杭立武为他们举行了济济一堂的武汉知识界欢迎酒会,全场除了“主座“冯玉祥一人,全说英语。

在武汉他们有幸遇到日军为天皇贺寿举行的大空袭,中国空军第一次大规模迎战。他们发现最佳观战方式,是戴墨镜躺在大空地上。一架日本轰炸机“像划着的火柴一样烧起来“,他们与街上的人力车夫一齐欢呼。警报刚结束,他们就搭小舢板渡过汹涌的长江,到日军的主要目标汉阳兵工厂。那天,日军损失三十多架飞机,是抗日空战的第一次大胜利,但是中国平民在轰炸中死亡四百多人。

他们急于北上郑州,采访黄河前线。到河南却听说战事在鲁南激烈起来,就匆匆赶到徐州,见到李宗仁。第二天他们雇了人力车向北,到达江苏省津浦线上的利国驿,稍北,铁路与运河相交初的韩庄,一半已落入日军手中,正在巷战。他们坚持要真正进入战壕,指挥官张轸趁前线稍微平静,让他们前行,却遇到炮击。

中国军官指着地平线说,“我们将撤退到该线”。

奥顿情不自禁激烈地干预,“你们绝对不能退却!”

中国人只是莞尔而笑。

奥顿他们只是后来才知道这是整个台儿庄大战的一部分。原先与他们在西班牙见到过的荷兰导演伊文思一行,这次深入更远,拍了一部好电影。

奥伊二人到西安,回武汉,然后东行南昌,到达金华,采访了敌后,然后从温州搭一艘假冒意大利的挪威船,北上到达上海租界孤岛。在那里,邵洵美为他们翻译了游击队的战歌,在中国长期从事工业合作社运动的新西兰人路易艾黎与他们长谈。伊舍伍德的记述,结束于艾黎一句意味深长却是相当模棱的话,“我们将重新开始,从1927年”。

奥顿与伊舍伍德的战地之行,对抗战中的中国各界,鼓舞甚多,虽然奥顿最不喜欢的是“作宣传工作”,这二位使者同情所在,却并无掩饰。作为战争记者,尽职而且勇敢。

但是他们留下的最大影响,看来是在诗人之中。奥顿过后,余风长存。在大部分松散自由的抗战诗歌中,出现了一些形式略为严谨,内容比较深沉的作品,例如卞之琳的《慰劳信集》(伊舍伍德在后来的回忆中,几次提到卞之琳)。

奥顿是一个从不肯为某种政治目的而放弃自己诗路的诗人。《战地行》中的大部分诗,复杂晦涩如故。很少激动,从不感伤,没有明显的对中国人民抗战事业的赞美。可以说,他在战争中更看到人类的悲剧“暴力就像传染病一样成功”。抒情也只见于个别词句,例如十四行诗集的结句:“我们必须生活在自由中,山民就是住在山里”。

十四行诗组第十八首,直接写徐州战事,却是哀悼一个士兵之死,“被他的将军和虱子抛弃”。在武汉宴会上,田汉即席赋五绝一首,奥顿只好站起来读这首诗。第二天《大公报》刊登的译文,却把这行改成“富人和穷人联合起来一同战斗“,成了战时文艺界的一桩笑闻。1978年我考研究生,复试时卞之琳先生堂考翻译此诗,可见那一代诗人对奥顿的欣赏。实际上,奥顿的某些作品,点出了战争时期如何写诗的一条新路子。

中国之行,前后四个月,加上船程,共半年多。此行成为奥顿一生的转折点。不仅是因为他写出了一些佳作,访问中国之后,两个结果很明显。一是奥顿从此对英国人的帝国情结更加不能忍受。回英后不久,他就移居美国,彻底离开他享盛名的祖国。燕卜荪1939年途经纽约又见到他,奥顿对他说他移居到陌生人中,是因为“不愿意做邱吉尔的桂冠诗人”。很多人指责奥顿在大战前夕“抛弃祖国”,奥顿却在这场战争中,看到他不愿服务的帝国利益。

另一个更重要的发展,是他的宗教信仰进一步加强。从《战地行》的记载,可以看到,他对在华传教士很注意,看到他们在最困难条件下,在日军占领施暴时,从容应付,按信仰行事,至为感动。这使他对先前之作,颇为不安。参与西班牙和中国的战事,他明白在战争中,人很容易激动。避居纽约,他至少脱离了三十年代作为左翼诗人形成的朋友敌人圈子。美国时期的奥顿,依然是诗坛领袖,但是他诗风由绚烂走向隽淡,从焦灼走向平静。《战地行》最后的诗句,背景是在上海,远远听见游击战的轰鸣,他却似乎在对冥冥中的上帝诉说:“哦,请教会我如何成长,走出疯狂”。

奥顿传记封面

赵毅衡论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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